最后的回声
这座城市是一片霓虹与铁鏽的坟场,阴影如同执拗的幽魂,紧附在每个角落。在码头旁一座殒地的仓库里,空气中瀰漫着油汙与遗憾的气味。一盏孤灯在头顶摇曳,投下斑驳的光影,照亮了肮髒的混凝土地面。
「目标已进入位置,」耳机里传来尖锐而冷静的声音,「他单独一人,看见他就开枪。」
丽娜调整了手中步枪的握姿,瞄准镜锁定仓库唯一的窗户——一块髒汙的玻璃,勉强抵挡着夜色。她的搭档马利克在里面,身上带着窃听器,扮演着叛徒的角色。计划很简单:引出毒枭头目,让他开口,然后了结一切。乾淨俐落。但这一切,却没有一丝乾淨的感觉。
仓库内,马利克倚靠在一堆木箱上,他的身影在窗户微弱的光晕中若隐若现。对面站着维克托,他们追捕多年的目标——一个高大的男人,眼瞳如碎裂的黑曜石。他的声音低沉,几乎带着一丝温柔:「马利克,我一直以为你与众不同,忠诚。但你和其他人没什麽两样,对吧?」
马利克的笑声脆弱,像即将碎裂的玻璃。「忠诚?对你?谁能对一个烧燬一切的人忠诚?」
维克托走近一步,他的身影吞噬了马利克的。「你跟我八年了,八年的血与承诺。现在你却出卖我?为了什麽?一枚徽章?乾淨的良心?」
丽娜的手指悬在扳机上。她能看见维克托的轮廓,但还没到致命部位——还不行。她的心跳如擂鼓,不是因为恐惧,而是更沉重的东西。马利克不只是她的搭档;他是唯一懂她的人。他们一起从贫民窟爬上来,两个无依的孩子,硬生生闯进了这个机构。如今,他们却在这场无人编写的剧本中扮演角色。
「开枪,」耳机里的声音催促,「他就在那!」
但马利克开始移动,朝窗户踱步,双手激动地挥舞。「你想知道为什麽,维克托?因为我累了。累了你的游戏,你的交易,你说这一切终将有意义的承诺。没有意义,全是混乱。」
维克托的手微微抽动,朝外套探去,丽娜屏住了呼吸。她看见金属的闪光——一把左轮手枪。他还没拔枪,但会的。她了解他这种人。像维克托这样的人不会谈判;他们只会抹除。
「告诉我,马利克,」维克托的声音低沉如咆哮,「这场背叛的笑点在哪?你觉得什麽好笑?」
马利克停下脚步,背对窗户,脸在丽娜的瞄准镜中看不清神情。「笑点?笑点是我们都被困住了。你,我,她——」他朝窗户一撇头,丽娜的血液瞬间凝结。他知道她在这?「我们不过是迷宫里的老鼠,朝着同一个死胡同跑。」
维克托的笑声尖锐,如刀刮骨。「你话总是太多。」他举起左轮手枪,在那一瞬间,丽娜做出了选择。步枪在她肩头震动,窗户向内炸裂。
但维克托更快。他猛地将马利克拉到身前当盾牌。原本瞄准维克托的子弹,撕裂了马利克的胸膛。他倒下,鲜血在身下汇聚,映着上方摇曳的灯光。
「不!」丽娜的尖叫被夜色吞没。她丢下步枪,朝仓库狂奔,靴子重重踩在地面。耳机里传来上级的质问,但她扯下耳机,扔进黑暗。
仓库内是一座腐朽的大教堂。维克托已消失在木箱与阴影的迷宫中。马利克瘫倒在地,呼吸微弱,眼神涣散但尚未断气。丽娜跪在他身旁,双手颤抖地按住伤口。
「马利克,撑住,」她低语,「你为什麽不躲?你知道他会——」
马利克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,血染红了他的牙齿。「得…让这看起来真实…得让他相信…」他的声音细若游丝,却带着某种柔和,像是解脱。「你听过…两个囚犯的故事吗?」
丽娜僵住。「什麽?」
「两个囚犯…被锁在塔里。一个说,‘总有出路的。’另一个只是笑…说,‘没出路,只有风景。’」他咳嗽,血沫沾上嘴唇。「好笑,对吧?我们都…看着同一个该死的风景。」
他的笑声微弱,逐渐消逝,然后停止。他的眼神越过她,凝视着她看不见的东西。丽娜轻轻合上他的双眼,手在颤抖。她在那坐了许久,沉默如重担压在她身上。
当她终于站起,仓库变得不同——更空旷,却也更沉重,彷彿牆壁在注视着她。她跌跌撞撞走出仓库,月光冷酷无情。远处,城市继续低鸣,对她手上的血浑然不觉。
三年后,丽娜坐在一间满是咖啡与遗憾气味的警局办公桌后。她爬上了高位,不是因为想,而是因为头衔比面对真相更容易掩饰。马利克的死在她内心打破了什麽,她无法名状。她告诉自己是正义驱使她,但内心深处,她知道那是愧疚。
手机震动,将她从思绪中拉回。一张模糊的照片出现在萤幕上——那张她自那夜后未再见过的脸。维克托。讯息来自一个总是可靠的线人:「在老码头的17号仓库发现他,独自一人。」
丽娜没有犹豫。她抓起枪,检查弹匣,融入夜色。开往码头的路是一片模糊,城市灯光如流星划过。她在一条街外停车,徒步穿过阴影。仓库在前方若隐若现,铁门在风中吱吱作响。
仓库内漆黑一片,仅有一道月光从破裂的天窗射入。维克托站在中央,背对她,整理着一个帆布袋。她靠近时,他没有转身,枪已举起。
「你迟到了,」他说,声音平静,带着一丝揶揄。「我以为你一小时前就会到。」
「转过来,」丽娜说,声音稳定,儘管双手在颤。「慢慢来。」
维克托依言转身,双手举起,嘴角挂着一抹笑。「你想知道我为什麽还在这,对吧?为什麽没跑?」
「我不在乎,」丽娜说,但声音出卖了她。她在乎。她需要知道马利克为何而死,为何发笑,为何这一刻像是早已写好的剧本。
维克托的笑意加深。「他跟你提过囚犯,对吧?那座塔,那片风景。你知道什麽好笑?不是逃出去,而是发现根本无处可去。你和我,丽娜——我们没什麽不同。我们都被困在同一个故事里。」
「闭嘴,」她厉声说,手指在扳机上收紧。「这不是故事,这是现实。」
「是吗?」维克托歪头,眼瞳在月光中闪烁。「那你为什麽独自来这,追一个幽魂?你以为杀了我能改变什麽?不会让他回来的。」
丽娜的视线模糊,不是泪水,而是愤怒。她看见马利克的脸,他的血,他的笑声。她看见那座塔,那两个囚犯,那无尽的风景。然后她开枪了。
维克托一个踉跄,胸口绽出血花。但他没倒下。他笑了——低沉、刺耳的笑,像是马利克最后一刻的回声。「看吧?只是…风景。」
他倒下,仓库陷入死寂。丽娜站在那,枪沉重地垂在手中,月光在她脚边汇聚,像是血泊。她没感到解脱,没感到胜利,什麽也没感到。只有故事的重量,压在她身上,无处可逃。
远处,城市继续低鸣,对那不散的笑声回响毫不在意。